孟子——梁惠王章句4
王說曰:“《詩》云:‘他人有心,予忖度之。’夫子之謂也。夫我乃行之,反而求之,不得吾心。夫子言之,于我心有戚戚焉。此心之所以合于王者,何也?”
曰:“有復(fù)于王者曰:‘吾力足以舉百鈞’,而不足以舉一羽;‘明足以察秋毫之末’,而不見輿薪,則王許之乎?”
曰:“否。”
“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獨何與?然則一羽之不舉,為不用力焉;輿薪之不見,為不用明焉,百姓之不見保,為不用恩焉。故王之不王,不為也,非不能也。”
曰:“不為者與不能者之形何以異?”
曰:“挾太山以超北海,語人曰‘我不能’,是誠不能也。為長者折枝,語人曰‘我不能’,是不為也,非不能也。故王之不王,非挾太山以超北海之類也;王之不王,是折枝之類也。”
“老吾老,以及人之老;幼吾幼,以及人之幼。天下可運于掌?!对姟吩疲?lsquo;刑于寡妻,至于兄弟,以御于家邦。’言舉斯心加諸彼而已。故推恩足以保四海,不推恩無以保妻子。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,善推其所為而已矣。今恩足以及禽獸,而功不至于百姓者,獨何與?”
“權(quán),然后知輕重;度,然后知長短。物皆然,心為甚。王請度之!抑王興甲兵,危士臣,構(gòu)怨于諸侯,然后快于心與?”
王曰:“否。吾何快于是?將以求吾所大欲也。”
曰:“王之所大欲可得聞與?”王笑而不言。
曰:“為肥甘不足于口與?輕暖不足于體與?抑為采色不足視于目與?聲音不足聽于耳與?便嬖不足使令于前與?王之諸臣皆足以供之,而王豈為是哉?”
曰:“否。吾不為是也。”
曰:“然則王之所大欲可知已。欲辟土地,朝秦楚,蒞中國而撫四夷也。以若所為,求若所欲,猶緣木而求魚也。”
王曰:“若是其甚與?”
曰:“殆有甚焉。緣木求魚,雖不得魚,無后災(zāi)。以若所為,求若所欲,盡心力而為之,后必有災(zāi)。”
曰:“可得聞與?”
曰:“鄒人與楚人戰(zhàn),則王以為孰勝?”
曰:“楚人勝。”
曰:“然則小固不可以敵大,寡固不可以敵眾,弱固不可以敵強。海內(nèi)之地方千里者九,齊集有其一。以一服八,何以異于鄒敵楚哉?蓋亦反其本矣。
“今王發(fā)政施仁,使天下仕者皆欲立于王之朝,耕者皆欲耕于王之野,商賈皆欲藏于王之市,行旅皆欲出于王之涂⑾,天下之欲疾其君者皆欲赴愬于王。其若是,孰能御之?”
王曰:“吾惛,不能進于是矣。愿夫子輔吾志,明以教我,我雖不敏,請嘗試之。”
曰:“無恒產(chǎn)而有恒心者,惟士為能。若民,則無恒產(chǎn),因無恒心。茍無恒心,放辟邪侈無不為已。及陷于罪,然后從而刑之是罔民也。焉有仁人在位罔民而可為也?是故明君制民之產(chǎn),必是仰足以事父母,俯足以畜妻子;樂歲終身飽,兇年免于死亡。然后驅(qū)而之善,故民之從之也輕。
“今也制民之產(chǎn),仰不足以事父母,俯不足以畜妻子;樂歲終身苦,兇年不免于死亡。此惟救死而恐不贍,奚暇治禮義哉?”
“王欲行之則盍反其本矣?五畝之宅,樹之以桑,五十者可以衣帛矣。雞豚狗彘之畜,無失其時,七十者可以食肉矣。百畝之田,勿奪其時,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。謹庠序之教,申之以孝悌之義,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。老者衣錦食肉,黎民不饑不寒,然而不王者,未之有也。”
譯文
齊宣王聽后很高興地說:“《詩經(jīng)·小雅·巧言》說:‘別人有什么心思,我能揣測出。’這就是說的先生您吧。我自己這樣做了,反過來想想為什么要這樣做,卻說不出所以然來。倒是先生您這么一說,我的便豁然開朗了。但您說我的這種心態(tài)與用道德統(tǒng)一天下的王道相合又怎么理解呢?”
孟子說:“如果有人來向大王報告說:‘我的力量能夠舉得起三千斤的重物,卻拿不起一根羽毛;視力能夠看清秋天剛換過的獸毛的末梢,卻看不見擺在眼前的一車柴草。’大王您會相信他的話嗎?”
宣王說:“當然不會。”
孟子便接著說:“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夠施及動物,卻偏偏不能夠施及老百姓,這是什么原因呢?這樣看一根羽毛拿不起,是不愿意用力氣;一車柴草看不見,是不愿意看的緣故;老百姓無法安居樂業(yè),是君王不愿意施恩惠的緣故。所以大王您沒有能夠用道德來統(tǒng)一天下,是您不愿意做,而不是做不到。”
宣王說:“不愿意做和做不到有什么區(qū)別呢?”
孟子說:“要一個人把泰山夾在胳膊下跳過北海,這人別人說:‘我做不到。’這確實是做不到。要一個人為老年人折一根樹枝這人告訴別人說:‘我做不到。’這是不愿意做,而不是做不到。所以大王您沒有做到用道德來統(tǒng)一天下,不是屬于把泰山夾在胳膊下跳過北海的一類,而是屬于為老年人折樹枝的一類。
“尊敬自家長輩,并由此尊敬別人家的長輩;愛護自己的孩子,并由此愛護別人的孩子。做到了這一點,治理天下就像在手掌上轉(zhuǎn)動一件小東西那樣容易了。《詩經(jīng)·大雅·思齊》說:‘先給妻子做榜樣,再推廣到兄弟,再推廣到家族和國家。’說的就是要把自己的心推廣到別人身上去。所以,推廣恩德足以安定天下,不推廣恩德連自己的妻子兒女都保不了。古代的圣賢之所以能遠遠超過一般人,沒有別的什么,不過是善于推廣他們的好行為罷了。如今大王您的恩惠能夠施及動物,卻不能夠施及老百姓,偏偏是為什么呢?
“稱一稱才知道物體的輕重,量一量才知道物體的長短,所有事物都是如此,人心更是這樣。大王請您考慮考慮吧!難道真要發(fā)動全國軍隊,讓您的將士冒著生命危險,去和別的國家結(jié)下仇怨,這樣您的心里才痛快嗎?”
宣王說:“不,這樣做我的心里怎么會痛快呢?我只不過想實現(xiàn)我心里的最大愿望啊。”
孟子說:“大王的最大愿望是什么呢?可以講給我聽聽嗎?”齊宣王笑了笑,沒有說話。
孟子便說:“是因為肥美的食物不夠吃嗎?是因為輕暖的衣服不夠穿嗎?還是因為艷麗的色彩不夠看呢?是因為美妙的音樂不夠聽嗎?還是因為身邊伺候的人不夠使喚呢?這些,您手下的大臣都能夠盡量給您提供,大王難道是為了這些嗎?”
宣王說:“不,我不是為了這些。”
孟子說:“那么,您的最大愿望便可以知道了,您是想要擴張國土,使秦、楚這些大國都來朝貢您,自己君臨中國,安撫四方落后的民族。不過,以您現(xiàn)在的做法來實現(xiàn)您現(xiàn)在的愿望,就好像爬到樹上去捉魚一樣。”
宣王說:“有這么嚴重嗎?”
孟子說:“恐怕比這還要嚴重!爬上樹去捉魚,雖然捉不到魚,卻也沒有什么后患。以您現(xiàn)在的做法來實現(xiàn)您現(xiàn)在的愿望,費勁心力去干,一定會有災(zāi)禍在后頭。”
宣王說:“能把這些道理說給我聽聽嗎?”
孟子說:“假定皺國和楚國打仗,大王認為哪一個國家會勝利呢?”
宣王說:“當然是楚國勝。”
孟子說:“顯然,小國本來就無法與大國為敵,人數(shù)少的本來就不敵人數(shù)多的,力量弱的本來就不敵力量強的。中國的土地,擁有千里見方土地的國家一共有九個,齊國不過占有其中一塊罷了。想用這一塊去征服其他八塊,這跟皺國和楚國打仗有什么區(qū)別呢?大王為什么不回過來好好想一想,從根本上著手呢?”
“現(xiàn)在大王如果能施行仁政,使天下做官的人都愿意到您的朝廷上來做官,天下的農(nóng)民都想到您的國家來種地,天下做生意的人都想到您的國家來做生意,天下旅行的人都想到您的國家來旅行,天下痛恨本國國君的人都想到您這兒來控訴。真能做到這些,還有誰能夠與您為敵呢?”
齊宣王說:“我頭腦昏亂,對您的說法不能作進一步的領(lǐng)會。希望先生開導(dǎo)我的心志,更明確的教導(dǎo)我。我雖然不聰明,請讓我試著做一做。”
孟子說:“沒有固定的產(chǎn)業(yè)收入?yún)s有固定的道德觀念,只有讀書人才能做到。至于一般老百姓,如果沒有固定的產(chǎn)業(yè)收入,也就沒有固定的道德觀念。一旦沒有固定的道德觀念,那歪門邪道,不守法紀,胡作非為,什么都干得出來。等到他們犯了罪,然后才施加刑罰,這等于是陷害人民。哪里有仁慈的人在位執(zhí)政卻去陷害百姓的呢?所以,賢明的國君制定產(chǎn)業(yè)政策,一定要讓他們上足以贍養(yǎng)父母,下足以撫養(yǎng)妻子兒女;好年成豐衣足食,壞年成也不致餓死。然后督促他們走善良的道路,老百姓也就很容易聽從了。
現(xiàn)在各國的國君制定老百姓的產(chǎn)業(yè)政策,上不足以贍養(yǎng)父母,下不足以養(yǎng)活妻兒;年成好尚且艱難困苦,遇上兇年饑歲更免不了要餓死。到了這個地步,老百姓連保命都困難,哪里還有什么工夫來修養(yǎng)禮儀呢?
大王如果想施行仁政,為什么不從根本上著手呢?在五畝的宅田上種上桑樹,五十歲以上的老人都可以穿上絲織品的衣服了。雞狗豬等家禽家畜好好養(yǎng)起來,七十歲以上的老人就都可以吃肉了。每戶所種的百畝田地,不要去防礙他們的生產(chǎn),八口人的家庭都可以吃得飽飽的了。認真地興辦學校,用孝順父母尊敬兄長的道理反復(fù)教導(dǎo)學生,頭發(fā)發(fā)白的人也就不會在路上負重行走了。老年人有絲綿衣服穿,有肉吃,一般老百姓吃得飽,穿得暖,做到了這樣還不能得到人民擁戴而成為王者,那還從來沒有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