曰:“天子能薦人於天,不能使天與之天下。諸侯能薦人於天子,不能使天子與之諸侯。大夫能薦人於諸侯,不能使諸侯與之大夫。昔者,堯薦舜於天而天受 之,暴之於民而民受之。故曰:天不言,以行與事示之而已矣。”“曰:敢問薦之於天而天受之,暴之於民而民受之,如何?”曰:“使之主祭,而百神享之,是天 受之;使之主事而事治,百姓安之,是民受之也。天與之,人與之,故曰天子不能以天下與人。舜相堯二十有八載,非人之所能為也,天也。堯崩,三年之喪畢,舜 避堯之子於南河之南,天下諸侯朝覲者,不之堯之子而之舜;訟獄者,不之堯之子而之舜;謳歌者,不謳歌堯之子而謳歌舜,故曰天也。夫然后之中國,踐天子位 焉。而居堯之宮,逼堯之子,是篡也,非天與也?!短摹吩唬?lsquo;天視自我民視,天聽自我民聽。’此之謂也。”
萬章問曰:“人有言‘至於禹而德衰,不傳於賢而傳於子’,有諸?”孟子曰:“否,不然也。天與賢,則與賢;天與子,則與子。昔者,舜薦禹於天,十有七 年,舜崩。三年之喪畢,禹避舜之子於陽城,天下之民從之,若堯崩之后不從堯之子而從舜也。禹薦益於天,七年,禹崩。三年之喪畢,益避禹之子於箕山之陰。朝 覲訟獄者不之益而之啟,曰:‘吾君之子也。’謳歌者不謳歌益而謳歌啟,曰:‘吾君之子也。’丹朱之不肖,舜之子亦不肖。舜之相堯、禹之相舜也,歷年多,施 澤於民久。啟賢,能敬承繼禹之道。益之相禹也,歷年少,施澤於民未久。舜、禹、益相去久遠,其子之賢不肖,皆天也,非人之所能為也。莫之為而為者,天也; 莫之致而至者,命也。匹夫而有天下者,德必若舜禹,而又有天子薦之者,故仲尼不有天下。繼世而有天下,天之所廢,必若桀紂者也,故益、伊尹、周公不有天 下。伊尹相湯以王於天下,湯崩,太丁未立,外丙二年,仲壬四年。太甲顛覆湯之典刑,伊尹放之於桐三年。太甲悔過,自怨自艾,於桐處仁遷義三年,以聽伊尹之 訓(xùn)己也,復(fù)歸于亳。周公之不有天下,猶益之於夏、伊尹之於殷也??鬃釉唬?lsquo;唐虞禪,夏后殷周繼,其義一也。’”
萬章問曰:“人有言‘伊尹以割烹要湯’,有諸?”孟子曰:“否,不然。
伊尹耕於有莘之野,而樂堯、舜之道焉。非其義也,非其道也,祿之以天下弗顧也,系馬千駟弗視也。非其義也,非其道也。一介不以與人,一介不以取諸人。
湯使人以幣聘之,囂囂然曰:‘我何以湯之聘幣為哉?我豈若處畎畝之中,由是以樂堯、舜之道哉?’湯三使往聘之,既而幡然改曰:‘與我處畎畝之中,由是以樂堯、舜之道,吾豈若使是君為堯、舜之君哉?吾豈若使是民為堯、舜之民哉?
吾豈若於吾身親見之哉?天之生此民也,使先知覺后知,使先覺覺后覺也。予,天民之先覺者也,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,非予覺之而誰也?’思天下之民,匹夫 匹婦有不被堯、舜之澤者,若己推而內(nèi)之溝中,其自任以天下之重如此,故就湯而說之以伐夏救民。吾未聞枉己而正人者也,況辱己以正天下者乎?圣人之行不同 也,或遠或近,或去或不去,歸潔其身而已矣。吾聞其以堯、舜之道要湯,未聞以割烹也?!兑劣?xùn)》曰:‘天誅造攻自牧宮,朕載自亳。’”
萬章問曰:“或謂孔子於衛(wèi)主癰疽,於齊主侍人瘠環(huán),有諸乎?”
孟子曰:“否,不然也。好事者為之也。於衛(wèi)主顏讎由。彌子之妻與子路之妻,兄弟也。彌子謂子路曰:‘孔子主我,衛(wèi)卿可得也。’子路以告。孔子曰:‘有命。’孔子進以禮,退以義,得之不得曰‘有命’。而主癰疽與侍人瘠環(huán),是無義無命也。
孔子不悅於魯、衛(wèi),遭宋桓司馬,將要而殺之,微服而過宋。是時孔子當(dāng)阨,主司城貞子,為陳侯周臣。吾聞觀近臣,以其所為主;觀遠臣,以其所主。若孔子主癰疽與侍人瘠環(huán),何以為孔子。”
萬章問曰:“或曰:‘百里奚自鬻於秦養(yǎng)牲者,五羊之皮,食牛,以要秦繆公。’信乎?”孟子曰:“否,不然。好事者為之也。百里奚,虞人也。晉人以垂棘 之璧與屈產(chǎn)之乘,假道於虞以伐虢。宮之奇諫,百里奚不諫。知虞公之不可諫而去之秦,年已七十矣,曾不知以食牛干秦繆公之為汙也,可謂智乎?不可諫而不諫, 可謂不智乎?知虞公之將亡而先去之,不可謂不智也。時舉於秦,知繆公之可與有行也而相之,可謂不智乎?相秦而顯其君於天下,可傳於后世,不賢而能之乎?自 鬻以成其君,鄉(xiāng)黨自好者不為,而謂賢者為之乎?”